补拍一张合影
补拍一张合影
黎月香
重阳的日光,落到陇东塬上时,便没了棱角,只剩下醇厚的暖意,如同陈年的蜜,涂在泛黄的窗花和院落里那棵老枣树的末梢上。
奶奶翻出箱底那件靛蓝色布衫,领口袖口都磨毛了边,却洗得干净,散发着皂角与时光混合的安宁气味。爷爷则显得有些局促,他那双扶了一辈子犁耙、布满沟壑与老茧的手,正笨拙地试图将中山装最上面那颗纽扣扣好。母亲笑着上前,轻声说:“爸,这颗不用扣,敞着更精神。”爷爷嘟囔了一句:“老了老了,还照啥相哩……”旋即又顺从地放下手,活脱脱一个听话的学生。
院子里,那张承载了无数家庭聚餐的旧木桌被挪到了中央,铺上了一块奶奶亲手织的、带着红蓝条纹的老粗布。这便是他们最隆重的背景。没有影楼的聚光灯,只有当院里倾泻下来的、午后三点的秋阳,温柔地为他们镀上一层金沙。
爷爷和奶奶并排坐着,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一拳距离。镜头前的他们,身体是微微僵直的。一片枣树叶打着旋,恰好落在奶奶霜白的发间,她未曾察觉。爷爷却下意识地抬起手,想要为她拂去,却在手臂伸到一半时惊觉了镜头的存在,又缓缓放下,只化作一个愈发柔和的眼神。
“爷,奶,你们靠近一点。”我举着相机,在取景框里望着他们。
爷爷闻言,肩膀极其缓慢地、试探性地向奶奶那边挪动了一寸。奶奶似乎没有动,但她那件靛蓝布衫的肩线,也悄然向中山装靠近了一寸。就在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移动里,半个多世纪的相濡以沫,瞬间填满了那一拳的距离。
“奶奶,您笑一下。”我轻声说。
奶奶的嘴角先是微微牵动,随即,那笑意便从嘴角漾开,漫过她清瘦的脸颊,最终汇聚到她已有些浑浊的眼底,化成一点晶莹的光。几乎同时,一直正襟危坐的爷爷,侧过脸,用他特有的、略带浑浊的嗓音,嘟囔了一句只有奶奶能听见的话。奶奶听后,抬起手,极轻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。也就在那一刻,他们最后的那点僵硬,恍若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彻底打散了,两个人的姿态,自然而然地舒展成相伴一生最熟悉的模样。
就在那一瞬间,我按下了快门。
“咔嚓——”
这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,却仿佛惊动了六十年的尘埃。循着这声响,这光与影的定格里,不仅有此刻的温情,更有塬上呼啸的风里,那个用半袋粮食换来婚书的年轻新郎;有油灯下,为一家人缝补衣衫直到指尖发麻的年轻新娘;有土窑洞里为孩子的啼哭共同熬过的夜,也有为收成好坏一同发过的愁……他们从未说过一个“爱”字,他们的婚姻,始于生活最本质的底色。可正是这底色之上,生出了比爱情更坚韧的筋骨。这筋骨,原是恩情,是义气,是共同对抗命运风雨的纽带。
重阳节,登高是为了眺望生命的辽阔。而在陇东的这座小院里,当那声轻如落叶的快门声响起,我懂得,那份沉甸甸的敬意,终于落定了。它落进了照片,更落进了这片生养了他们、也见证了一切的老黄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