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意重阳
诗意重阳
张丹
当金樽斟满岁月的醇厚,当笔墨蘸透山河的苍茫,当重阳的菊花酒与千年古诗在此刻交融,便让重阳这个秋日佳节,超越了物候的局限,升华为承载文明的坐标。有酒,重阳登高的壮阔便有了荡气回肠的酣畅;有诗,杯底菊酒的清冽便有了穿透时空的底蕴。二者相携,才让每一个重阳,都成为镌刻在人们记忆里的文化盛宴。
重阳饮菊花酒的传统,在汉魏的烟尘中便有记载。那杯跨越千年的菊花酒,是古人对生命的敬畏与对时光的礼赞。据《西京杂记》所载,菊蕊初绽时采其茎叶,与黍米共酿,经四季轮转,至次年重阳启封饮用。此书又云:“九月九日,佩茱萸,食蓬饵,饮菊花酒,令人长寿。”菊酒不仅串联起登高、插茱萸的民俗,更以醇香为引,埋下了重阳文化的第一粒火种。
魏晋南北朝的风,催生出文人阶层独特的精神风骨。重阳节也在此时被注入浓郁的雅趣,褪去了些许质朴,多了几分诗意的雕琢。登高时必赋诗篇,赏菊时定携酒盏,成了文人墨客笔下最动人的重阳图景。陶渊明在《九日闲居》中写道:“余闲居,爱重九之名。秋菊盈园,而持醪靡由,空服九华,寄怀于言。”满园秋菊开得热烈,却无一杯佳酿相伴,陶公对重阳的偏爱与无酒的遗憾诉诸笔墨,让千年后的我们仍能感受到那份秋日里的清雅与怅惘。
盛唐气象,为重阳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。王维一句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,以最质朴的笔触,道尽了千万游子的乡愁。那登高望远的身影,那遍插茱萸的期盼,在盛唐的月光下,化作跨越地域的情感共鸣。而孟浩然“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”的邀约,更将重阳的惬意与从容,融入盛唐的繁华——无需雕琢,无需刻意,只需一杯菊酒,一片菊海,便足以诠释盛世的平和与洒脱。
王勃在《蜀中九日》中,以“他席他乡送客杯”道尽漂泊之苦。重阳佳节,本应是亲友团聚、共饮菊酒的时刻,他却在异乡为友人饯行,酒杯中荡漾的,不仅是琥珀色的酒液,更是“人情已厌南中苦”的无尽酸楚。那酒,是对故土的眷恋,是对漂泊的无奈,一口饮下,便将半生流离咽进腹中。后来明代文森“何期今日酒,忽对故园花”的喟叹,更令人动容——三年未归的游子,在重阳这天,猝不及防与故园的菊花相遇,杯中酒与眼前花,瞬间唤醒了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,万千乡愁,都在这一饮而尽的决绝中,得到了短暂却深刻的慰藉。
晚唐的风雨,让重阳的酒染上了家国忧思的沉郁。杜甫在夔州的重阳日,拖着病体登上江台,写下“重阳独酌杯中酒,抱病起登江上台”。彼时的他,已至暮年,身处乱世,“竹叶于人既无分”的无奈,让他竟嗔怪“菊花从此不须开”。这看似任性的抱怨,背后是山河破碎的痛彻心扉——他乡日落时玄猿的哀啼,霜前南飞的白雁,都化作对家人的思念,对“干戈”的愤懑。那杯未饮尽的酒,盛着的是一个文人的家国情怀,是历史长河中沉重悠长的一声叹息。
宋代的重阳,在文人笔下又添了几分细腻与温婉。李清照的“东篱把酒黄昏后,有暗香盈袖”,将重阳的酒酿成了闺中的浅愁。玉枕纱橱的凉意里,她于黄昏独酌,菊花的清香沾满衣袖,却驱不散对丈夫赵明诚的思念。“人比黄花瘦”的喟叹,将个人的相思,融入秋日的萧瑟,化作跨越千年的婉约绝唱。酒未酣,人已醉,醉在对爱情的坚守和对岁月的温柔回望。
而苏轼,则在重阳的酒中品出了生命的旷达。“与客携壶上翠微,江涵秋影雁初飞”,他与友人携酒登高,面对斜阳,坦然道出“酩酊但酬佳节了,登临不用怨斜晖”。相较于张可久“人老去西风白发,蝶愁来明日黄花”的重阳伤怀,苏轼“古往今来谁不老”的追问,更显通透与豪迈。杯酒下肚,驱散的是对时光流逝的怅惘,留存的是活在当下的从容。那酒,是对生命的敬畏,是对逆境的超越,在宋代的文人风骨中,写下最豁达的一笔。
从汉魏的“菊酒延年”,到唐宋的“诗酒抒怀”,重阳的一杯菊花酒,早已不是简单的饮品,而是浸透了整个秋天的风骨;重阳的句句动人诗篇,也早已不是寻常的文字,而是书写家国情怀的文化基因。千年来,诗酒和鸣,在秋日的旷远中,为中国人构筑起一方灵魂栖居地。每逢重阳,当我们举杯远眺,杯中荡漾的,是千年的文脉,是融在血脉里的民族气韵,这,便是重阳诗酒的真正分量——一泓跨越千年的醉人醇香,一处华夏儿女永恒的精神原乡。